戏精李大民

1

　　到高田村扶贫的第一天，在村口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李大民。

　　到了村部，村党总支谢书记和村主任强哥在那里等我们，其余村干部也陆续来到。简单的见面会后，村主任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这时，李大民手抄在背后，左顾右盼，慢慢走了进来，我和队长老魏对视了一下，这不就是刚才在村口见到的那个人吗?强哥说他叫李大民，是村里的贫困户，退伍军人。

　　李大民一下子戏精附体，说是遇见了青天大老爷，眼泪鼻涕如事先准备好了似的，一齐下来，往罗老师身边靠。强哥说，李大民，你先回去，这几位领导是长期在我们村驻点的，过两天，他们还要到你家里去走访。

　　等李大民走了以后，强哥说，这个李大民，刚才肯定是看见你们的车进了村部，以为来了大干部，就赶紧过来诉苦的了。

　　在强哥和扶贫专干老牧的带领下，准备去李家排，也就是李大民住的那一片。

　　走到半路，看见李大民慌慌张张跑来了，喘着气说，领导，领导，你们说要给我危房改造建房子?强哥说，指标刚下来，我也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大民只好实话实说，强哥这时候也严肃起来，李大民，我警告你，如果你还要干扰村里的工作，不支持村里的工作，唆使别人捣乱，我就把你的指标给取消，你一辈子住牛栏猪窝。李大民说，不敢，我一定支持村里的工作。又腆着脸说，不知这钱什么时候给我。

　　强哥说，想得美，这钱要等你把房子建好了才拨给你的，把钱给你，你挥霍一空，又去住牛栏，找政府哭穷?

2

　　进村一个月，我们将村里贫困户遍访了一次，对于致贫原因，罗老师简要概括一下，主要有其下几种，因病致贫，因懒致贫，因愚致贫。因为上级有针对性的扶贫政策，脱贫也不是难事，但是那个因懒致贫却是最难扭转的，这以李大民为代表。

　　其实李大民也曾经努力过，他曾经做过茶叶生意，人见面称“李总”，抽好烟，喝好酒，着实风光了一阵。结果技术没过关，收来的茶叶没有储存好，都霉烂了，折了本。后来又办养殖场喂猪，没想那几年猪价钱大跌，若不卖，把猪压在栏里，每天要花费的饲料钱是天价，卖吧，只能是剜肉补疮。后来好不容易猪价钱上来了，偏又遇上非洲猪瘟，几百头猪装到山里挖个深坑埋了。这下李大民不仅老本亏了进去，两个女儿打工赚的钱也丢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新建的房子也卖了还账，女儿生气了，也不回来看他。

　　李大民从此就干脆摆烂，靠着贫困户补贴，有一顿没一顿，混日子。

　　自从那次见面后，李大民常来我们住所，每次还带点东西。老魏都要根据他拿来的东西给点钱。这个李大民就来得更勤，有时提着一棵白菜，有时是几个萝卜，或者提着一条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指大的鱼，有一回更离谱，抱着一只刚满月的奶狗，说送给我们作伴。

　　我们开始还没当回事，但这样没完没了地下去，就有点不耐烦了。罗老师说，李大民，你这样是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的工作。李大民说，你们工作，我就在旁边蹲着，不碍事。

　　于是他叉着腰，围着房子遛圈，但不久又钻进屋，说，哎，这村里啥时候给我建房子呀。罗老师说，你莫不是认为政府会欺骗你吗。李大民说，不是，我地基都选好了的，只等钱到位，就开始动工。老魏说，这个你先建着，不要担心政府不给你钱。

　　李大民的房子终于开始建了，强哥自己掏腰包垫资，童猛是泥瓦匠，由他来承包，房子之间一层三间，三十五个平方，对于李大民一个人来说，住着绰绰有余，李大民帮不上什么忙，兴奋地围着工地转来转去。

　　工作之余，我们也去看看工程的进展情况。李大民新房屋前很开阔，而且屋前有一口干涸的大水塘，据村民说，这水塘中间以前是一眼泉，由于水塘年久失修，蓄不了水，现在只有中间有一个水坑，终年不干。

　　老魏看着池塘，陷入沉思。

　　回到住所，老魏说，这个李大民要脱贫，说来也不是难事，主要就是激发他的内生动力，鼓起他对生活的信心来，前几天我到镇里开会，要村里报整治山塘的数目，他门前的山塘可以报上去，整治好了可以进行养殖，李大民有养殖的经验，可以让他来承包。

　　这时强哥也来了，说，这是个好主意，其实这个李大民脑子是很灵泛的，就是懒字当头，只要这个懒字去掉了，虽说致富有一定困难，但是脱贫还是没有问题。

　　李大民搬进了新房，我们工作队和村干部去祝贺，李大民正和童猛把那些破烂家具往新房里搬。老魏说，先搬一些紧要的，如炊具和床铺，其他的就不要搬了。

　　这个周末，我留在村里值班，周日上午，老魏打电话来说要我多准备几个人的晚餐，我说，怎么了，莫非周末也有领导下村来检查工作。老魏说，不是，我给李大民收罗了几件旧家具和旧衣服，准备送来。

　　十点左右，一辆小四轮载了些旧家具吱吱呀呀直往李大民新屋那里开去，到了李大民家，门紧闭着，难道李大民出门了?老魏说，不会，今天要是逢赶集，他可能会去集市，但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

　　老魏凑近窗口看，果然，发现李大民还在蒙头睡大觉，于是擂门。李大民在里面慢声慢气地说话了，别擂别擂，我就来开门。门一打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扑面而来，碗筷什么的都堆在地上。老魏好气又好笑，李大民啊李大民，搬进新屋才两天时间，你的新屋就成了猪栏。

3

　　李大民搬进新屋不久，他屋前的山塘就开始整治了。

　　因为这口山塘离村口不远，面积也较大，我们准备将它作为一个改变村容村貌的典型来抓，精心做了设计，以后还要种上藕，塘堤上种上紫薇。

　　挖机进了山塘，轰隆声引来了围观的群众，李大民也在内看热闹。我问李大民，你觉得这塘蓄了水，除了可以灌溉农田还能做点什么。李大民说，这还用说吗，可以养鱼，或者养龙虾。老魏故意说，可惜没有懂技术的人才。李大民就急了，说，什么没有人才?这个我拿手。老魏说，你是人才?我可看不出来。李大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对老魏说，书记，我们打个赌，只要你把这口塘交给我，我一年以内就会让它出银子。

　　老魏乜着眼看着他，说，李大民，你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要是你真能养，我来出资金，你来出技术。李大民说，一言为定。老魏说，你可不能偷懒，到时候你要是没有让水塘出银子，我要打出你的屎来。李大民拍着胸脯说，你魏书记看得起我，我就做给你看看。

　　山塘整修好了，看上去漂漂亮亮的，惹得村里很多人来围观。山塘中间那一眼泉水也仿佛通了灵气，汩汩冒水，没几天功夫就蓄满了水。

　　我们和村干部一起到李家排召开了院落会议，一致同意这口山塘由李大民、童猛为首，带领院落里的十几户贫困户一起来承包。强哥说，龙虾破坏力太大，以前村里养龙虾，田塍都被龙虾打穿，虽然龙虾市场前景看好，但是我们要考虑到不能破坏环境，所以还是养鱼，栽藕。

　　山塘边的空地也充分利用了起来，李大民和童猛准备在靠近塘堤的地方建一排猪栏，又要开辟一片菜地，用猪粪养鱼浇菜。李大民懒惰，但有主意，童猛勤快，舍得花力气，两个人真是黄金组合，其余贫困户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得风风火火。

　　我们工作队到渔场里买来了鱼苗，放进水塘，塘里一下子有了生气，在塘边建猪栏的一干人更加有了劲头，进度很快，菜地里也种上了时新蔬菜。

　　强哥联系好了仔猪，我们商量，暂时先养上十几头，以后看情况再扩大生产。李大民说，办养殖场喂猪，一定要培育自己的种猪和母猪。老魏说，看你们的发展情况，如果你们太懒散，不团结，这十几头都可能不会让你们继续养，收回给别人养。李大民急眼了，你魏书记还是门缝里瞧人，把我看扁了。强哥说，我来给你们做证人，看到底是魏书记看错了人还是你李大民真有两把刷子，你要是条有卵子的汉子，就给我站着撒尿。

　　李大民说，现在市场上吃俏的是熟食猪，我们这十几头猪只喂熟食，好卖些，价格也高些，就怕到时候没有销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显然，李大民是因为以前搞养殖折本，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老魏说，你们只管喂猪养鱼，销路由我们来负责，我学校几千号人，还搞不定你这几头猪?我怕的是到时候你缺货。李大民眼睛就亮了，说，我妈去世的时候跟我说，我迟早会遇到贵人，魏书记，你怕就是我妈说的那个贵人。老魏说，我不是你的贵人，这是党的政策好，你赶上了，党和政府才是你的贵人，你要感谢党和政府，我一个教书匠，没有党和政府安排，怎么会跑到高田这里来扶贫?

　　李大民眼泪鼻涕又下来了，这一回看来是真的，不像是演戏。

4

　　李家排的工作顺风顺水，于是我们趁热打铁，把李家排的经验推广到全村范围。因地制宜，银杏岭以种植果木为主，扶家冲发展家庭养殖业和庭院经济，蜈蚣岭种小籽花生和金银花，曹家排种植油茶林和黄桃，洞冲里水源充足，全面实施稻田养鱼，戴家湾野山椒树众多，就发展野山椒人工种植，并计划成立小型加工厂，将野山椒榨成油，提高野山椒的附加价值。

　　到了秋天，天干物燥，森林防火成了当紧的工作，村里的护林员也是一个贫困户，叫刘成良，他和李大民一样，是退伍军人，工作积极性本来还高，早中晚都要到山里转上一转。因为同是退伍军人，他和李大民平时常往来。但是后来见村里对李大民帮扶力度大，刘成良便患了红眼病，常说身体不好。

　　老魏和我便去刘成良家走访，到了刘成良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我们看到刘成良影子一晃不见了踪影，便直接敲门，刘成良妻子走出来，对我们说，刘成良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老魏和我走进卧室，刘成良躺在床上，老魏关心地问刘成良哪里不舒服。刘成良说，是当兵的时候留下来的病，冬天站岗站多了得了风湿病。老魏安慰刘成良说，不要紧，你好好养病，护林员的工作我们安排其他贫困户来做。

　　刘成良赶紧说，魏书记，这个不行，不能随便把我换掉。老魏说，你有风湿病啊，按制度，有这样的病的人不能当护林员的，你都起不了床了，我们只好安排其他人去做。刘成良说，魏书记，这个工作是村里照顾我这个退伍军人，安排的公益岗位。老魏严肃地说，你也知道这是照顾你的，那你心里很清楚，你想和李大民攀比，可也有人想和你攀比，你说你应不应该好好工作。

　　刘成良一骨碌爬起来，说，魏书记，是我不对，我这就去巡山。

　　老魏将当前防火工作的重要性跟刘成良宣讲了一遍，说，刘成良，你是退伍军人，并且还是党员，你退伍不能把革命精神也退了，把党也退了，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

　　刘成良连连称是，立即就要上山。他老婆急忙说，你还没有吃早饭，吃了再走。刘成良说，你把昨天晚上蒸的红薯给我拿几个，我这就走，不然这山走不完。

　　老魏说，村里有好些个退伍军人，你们组成互助组，非贫困户退伍军人也参加进来，互相帮扶，发挥军人的优良作风，好好干一场。

　　刘成良说，这个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李大民商量这事情，请你们工作队的领导来当我们的顾问。老魏高兴地拍拍刘成良的肩膀，说，这才像个革命军人，雷厉风行，你们商量怎么干，我全力支持。

　　离开刘成良家，看到童猛骑着摩托在村道上，老魏问他急急忙忙去做什么。童猛说，李大民生病了，他要去请村里的医生。

　　我们就赶紧到李大民家里去，李大民躺在床上，脸色赤红，额上覆了块湿哒哒的毛巾。村医赶来检查了李大民的情况，说，应该是感冒，没大事，先吃点药发发汗观察观察。

　　老魏说，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以后事情叫童猛这些年轻人多做些。李大民说，我是和魏书记打过赌的，我可要好好干，干出成绩来。

　　回家的路上，老魏说，这个李大民，还确实是变了。

5

　　村里的退伍军人真的成立了互助组，他们把退伍军人的工资拿了一部分出来，工作队也筹集了一些资金，买了几百只鸭子，组成了放鸭队伍。这个见效快，很快就有了收获，年纪大一点的就负责放鸭，年轻一点的就挑着鸭蛋走村串户去卖。

　　尤其令人高兴的是，这些退伍军人还成了义务宣传队，他们走到哪就宣传扶贫政策，帮助我们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起到了工作队起不到的作用。

　　这天一大早，李大民、刘成良带着几个退伍军人来到我们驻村工作队的住所，他们提着一只鸭子和一篮子鸭蛋，一开门，他们就挤了进来，把鸭子和鸭蛋放到地上。老魏说，干什么干什么，想贿赂驻村干部吗?李大民说，你们是互助组的顾问，分点红是应该的。

　　李大明掏出烟来，是一包黄嘴芙蓉王，要敬烟。老魏板着脸说，你个李大民，搞养殖才几天，成了李总了，抽起了高档烟。李大明赶紧说，魏书记，不敢，我这不是来敬你们领导嘛，我抽的还是软白沙。说完，便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包软白沙来。

　　刘成良指着一起来的那几个人说，这几个人也患了红眼病。我们一听，心想，退伍军人还真是事多。

　　老魏就问那几位有什么事要反映，是不是互助组成员内部闹矛盾?那些个人却扭扭捏捏不肯说，老魏急了，说，你们是不是对李大民有意见，有意见就公开提出来，我们一起解决，要是刘成良这个党员犯错误，我批评他。

　　刘成良说，就是因为我是党员，他们患了红眼病，也想入党。

　　老魏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是大好事，搞得我紧紧张张的，我们党的大门是朝你们敞开的，你们的表现都很不错，但是要坚持下去，不过表现再好也要按程序来，先写申请书，汇报思想。

　　其中一个退伍军人说，就是因为要写入党申请书，才来找工作队的，要领导帮忙写。

　　老魏问为什么李大民不想入党。刘成良说，他怎么不想?可是他觉得自己不合格，不敢提。老魏就笑了，他确实还不够格，就凭他今天这个又送鸭子又送鸭蛋的表现，离党员的标准还差十万八千里。李大民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魏说，首先，你们得帮我把这些你们带来的东西拿回去，以后你们真正实现脱贫了，达到共同富裕了，那时候我们再去你们家里做客，吃鸭子。

　　等他们走了以后，老魏对我们说，我今天才真正感到了扶贫工作的快乐，我们真是三生有幸，能亲身参加这一项伟大的事业。

6

　　到了年底，省检查组下到县里抽查扶贫工作成果，高田村有幸被抽到。到了检查的这一天，检查组分作两个小队，由驻村工作队和村干部带领，深入到村民家里去调研，被检查户都是临时随机抽取的。

　　反馈回来的情况非常良好，检查组说，群众对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工作都表示非常满意，我们队员对村里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可见平时是下足了功夫的。

　　检查组尤其提到了李大民，那个贫困户李大民着实让人感动，他对工作队的感情那是一个深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一口一个生命中的大贵人，要不是因为时间有限，他肯定要讲上几天几夜。

　　我想象着李大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忍俊不禁，这个李大民，戏精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的了。

　　检查过后，工作队接到通知，要谢书记和工作队长老魏去镇里开会，老魏说，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次去镇里开会，工作队的工作也可以好好做一个年终总结了。

　　下午，老魏开完会后赶回村里，他告诉我们，工作队被镇里评为了先进，老魏也被评为最美扶贫人物。

　　我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强哥说，大家一年的辛苦付出得到了认可。可是老魏看上去并不同我们一样开心。等村干部们走了以后，老魏对我和罗老师说，明年我们可能会撤离这个村，安排到其他乡镇去。

　　我们都有点失落，一年来，我们对高田村，对高田的干部群众有了很深的感情，这一下子要离开，心理上感觉不舍。

　　老魏说，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呐，要建一个野山椒油加工厂，要给曹家排打一口井，要给李大民扩大养殖生产，要给退伍军人互助组建立电商营销点，这些工作看来都来不及了。

　　第二天，李大民很早就来到了我们住所，我想，难道这个鬼精的家伙知道我们要走的消息了?

　　李大民却是来告诉我们，第一批熟食猪准备近期出栏。他为难地说，因为他们喂的猪已经远近闻名，很多外村的屠户都来预定，价钱一个比一个出得高，看来要将猪提供给我们学校师生的愿望泡汤了。

　　李大民讨好地说，魏书记，塘里的鱼还没有开捞，是不是给你们每人准备一两条?

　　老魏笑骂，你个鬼李大民，学校早就放寒假了，谁还跑到学校来吃你的熟食猪肉。你塘里的鱼才喂了几天，一条才有多大，吃鱼?吃鱼骨头吧。

　　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我们将所有物品搬上了车，悄悄地离开了工作一年的高田村。车子在蜿蜒的村路上奔跑，我们回想起年初来到这里的情景，看到熟悉的一切慢慢远去，不由感慨万千。

　　春节那天，老魏给我打来了电话，表达了新年祝福之后，他说，李大民给他打了电话，那真是声泪俱下啊，你猜这家伙和我说了啥?我说，是不是说又要给我们捞鱼?老魏说，他说妻子和他复了婚，女儿今年接他到城里来过年了。

　　我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