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炎炎盛夏时
盛夏,骄阳似火,酷热难当。
不过,现代人不管是在工作单位,还是在家中,都可以凭借空调、电扇等设备来御暑挡热。
条件好的,还可以学“候鸟”,南方人跑到北方去度夏天,或是到旅游胜地去消暑。
但是我小时候,是没有这些讲究的。
记得每到夏天来临时,母亲就会从箱底拿出几把蒲扇。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我们就用它来扇风解凉或是驱赶蚊虫。
我的那个落第秀才幺爷爷,在夏日里是最“忙乎的”(我幺奶说的)。
村里那些喜欢讲究的人,都会把蒲扇拿来找我幺爷爷“熏字”。
这时的幺爷爷特别开心。
只见他先在蒲扇的正面最平处,用饱醮墨水的笔写上“清风徐来”,或是“心静自然凉”的字样,等墨渍干了之后,就剪一圆形或长方形的纸框贴在上面,接着,便在煤油灯罩上慢慢地熏烤。
这时,熏烤要特别小心,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扇子熏焦了就麻烦了。
待熏烤结束后,揭出粘上的纸框,露出一圆形或长方形的黑色图形,然后用打湿了的毛巾轻轻擦拭那些字。
只见墨渍没有了,只显现出白色的字。
这是幺爷爷最得意的作品,当然,他也可以因此而得到两枚鸡蛋的报酬。
那时,乡亲们每到炎热时身上都要长痱子,可我幺爷爷从来不长。
乡亲们说,这是因为他在大热天最会“享受”。
确实,我幺爷爷在大热天会“享受”。
他总是在自家门口的那荷塘边的柳树下,放一张竹椅,然后手拿一把破旧的上面熏得有“心静自然凉”字样的大蒲扇。
躺在竹椅上,他一边慢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一边吟诵着一些别人都难以听懂的诗句。
记得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里的一天,幺爷爷把叫我到跟前,问:“丫头,你知道古时候那些有学问的人,是怎么过热天的吗?”
我想了想答道:“肯定跟你一样,赶风儿乘凉呗!”
幺爷爷摇头笑道:“你也读了好几年书了,应该知道以前那些读书人是怎么过夏天的。”
我睁大眼睛看着幺爷爷,心想:“古人是怎么过大热天的,难道你知道么?”
幺爷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便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
“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哦,这首诗是宋朝诗人陆游写的,恰好我学过。
诗人认为柳荫树下,是消暑的最佳场所……
幺爷爷一听我这样说,好似遇到了知音,便高兴地侃谈开了。
从幺爷爷的侃谈中,我便知道了在柳荫下乘凉,使人有一种“风飒然而至”的感觉;去莲池旁消暑,便可收到“荷花风前暑气收”的意趣。
当然,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怀,则有不同的感受。
幺爷爷又告诉我说:“宋朝的时候,还有一个大诗人,他认为在古树参天、宁静而又清幽的佛寺,才是避暑纳凉最为理想的地方。”
“幺爷爷,您说的这些,我们乡下的这些人不要说是做到,就是想都想不到的。”
幺爷爷笑着点头,“不过,有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
“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那是什么?”我睁大眼睛。
幺爷爷见我答不上来,便指着那蒲扇上面的字:“就是它。”
它——心静自然凉?
哦,这句话就是连我那一字不识的父亲也经常说。
有时我热得心烦气燥时,父亲则会说一句:“不要烦燥,心静自然凉。”
“心静自然凉”,应是经验之谈吧?
我们那时夏夜里乘凉,不像现在家家户户“躲进小楼城一统”,而是哪里有风就往哪里跑。
拿现代人的话说,是享受大自然的恩赐,拿乡亲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则是“赶风儿乘凉”。
我们村子最凉快的地方要属竹山里。
竹山里,一年四季都飘满了竹味、草香和花气。
它三面环水,只有西南面与村子连接。
竹山的东面有条大河,听父亲说,这河是接沅江通洞庭湖的。
竹山的南端紧挨一个大坝,坝里的红菱与荷花馨香四溢,堤边杨柳婆娑。
对着清盈盈的河水,清悠悠的河风,不凉爽才怪呢!
每当太阳下山后,村里的孩子们就会抱着凉席或抬着竹床来到竹山里抢占一块最通风的好地方,然后铺好凉席或摆上竹床。
炎炎夏日,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天的乡亲们,吃完饭、洗完澡之后则从自家陆续来到竹山纳凉。
当然,也有人懒手脚的,只拿一把蒲扇前来。
不过,我们家的人一般不到竹山里来乘凉。
记得有一次,我抱着凉席随堂姐来到了竹山里。
这时竹山里好热闹,好凉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
他们有躺在竹床上的,亦有坐在草地上的。
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聊,我那迂腐子幺爷爷这个时候最受孩子们欢迎。
只要他老人家把那把破旧的大蒲扇垫在地上,我堂兄他们就立马围上来轮番给他扇风。
这时,老人便拉开架势讲起故事来。
有的蝉儿唱完了一天的歌,把清朗的夜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
那些蝙蝠,游水似地在竹林里、杨柳下起伏飘泳。
萤火虫点燃了那一盏照向梦境的明灯,不辞辛劳地在草地上低飞。
幺爷爷刚讲完一个故事时,母亲因不放心我也来到了竹山。
可母亲不是来听故事的,也许大白天太辛苦了,她头一着凉席就打起了呼噜。
我和堂姐开始听故事、听蛙声,后来就抬头看天空数星星。
可是数着数着,也进入了梦乡。
突然间一声霹雳,把我和母亲震醒。
这时,我和母亲慌忙坐起,只见四周一片漆黑。
一道闪光划破夜空,这时我才发现,原先乘凉的人都走了。
偌大的竹山,就只剩我和母亲两人了。
我吓得赶紧拽住母亲的衣角,尽管母亲嘴里说,“不怕、不怕!”
但我知道她也很害怕。连铺在地上的凉席也不要了,母亲就拉着我往家里跑。
还没跑到屋,大雨就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
半路上,碰到披着蓑衣戴着苙子的父亲,他把雨伞撑开后递给我母亲说:“你们今晚这个凉,乘得可真好哇!”
“那只怪幺爷爷、还有堂姐,他们走的时候喊都不喊一声……”我便埋怨开了。
“怎么能怪别人呢?”从父亲的口中,我知道了今晚的暴风雨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幺爷爷他们从梦中惊醒都慌了神,哪还顾得了别人?
当然,夏夜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是吓不倒乡亲们享受大自然清凉的。
第二天晚上,竹山里,依然是全村人乘凉消暑的最好出处。
作者 钟兴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