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辉:“我眼里的向东街!”
曾文贵 摄
向东街的存在,倒不仅仅是一种古朴,或当今人常念叨的乡愁。实际上,它就是过去烟火人间的印迹,如此美丽地延伸至现在。
这条名叫向东街的老街几生几世忘不了。它的青石板路,上面花纹已成了山水画,泼墨者当然是岁月。如今许多人梦想田园生活,青山多妩媚,绿水伴竹舍,这自然好。但我的梦想,是在这石板路间拥有几间青砖木板房,夜雨十年灯,几杯浊酒,一碗青茶,便是天上人间了。
这日去向东街,像贾雨村走入扬州城外村中的酒肆,刹那间,有人扯谈论道。其实烟火人间哪有什么高深的道,你我皆凡夫俗子,吃喝拉撒,只要心存感激,便会活得滋味十足。老九面馆往河边拐弯之处,一个“资水茶话”的招牌现出来。没有桃红柳绿,自然是我喜爱的青砖、老窗子,以及上面屋檐瓦角向苍穹翘着的古朴。屋里面,大厅不豪华,却宽轩,四壁是雕龙刻凤的老木板,蛮旧了,干净,看上去温暖。大厅七八张桌子,烧着炭火,火光闪烁。桌子上蒙着蓝花布被,梅山人喊被铺火的。茶客们在扯天说地。梅山人扯卵谈的功夫了得,从桃林十麻子扯到大码头应公子,不得歇干。
在我们小的时候,梅山城有八条老街,七十二条巷子。名字皆有趣。除了向东街,还有井里街,还有北门巷子,还有墙高闹,还有哑巴山,还有菱角塘,数得过来么?我们常在巷子里迷路,偶尔遇上一个太阳穴两边贴伤湿膏的老婆婆,对你笑笑。在青石板上,会站着一个喊王癫子的,痴痴呆呆,忽然叫出一句:注意两性关系哦!哦哦!
向东街这一线,连着菱角塘。再过去,是宝塔。出城,当然走巷子。巷子给人新鲜感,每钻进去,恍若第一次。巷子里又隐藏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和深井,还有枝叶七上八下的老树。我们年少时,可以在巷子里转上一天,再欢欢喜喜回家。
资水茶话后面,就是一条深巷子,这边连街,那边连大码头。巷子四周,老中药铺,水酒店,旅社,等。巷子,外地人是走不出的。平常,它睡在那。我们这些吵得飞的少年能唤醒它。
这条巷子,又藏着几条小巷子,里面窝了几个院子。一个院子,居民基本上姓李,也叫李家院子。我读初中时,一个同学家住这。他娘老子磨得一手好豆腐。我们去他家,总能吃上一碗“崽豆腐”,喷香。李家院子穿过去,横过一条土马路,便是三义阁。三义阁当然只留下一个名词,早拆了。但三义阁四周的巷子更幽深,走进去,仿佛随时可撞见鬼似的。所以奶奶就老对我说,崽,在那巷子里,有人喊你名字,不要回头,也不要应。我喜欢往这巷子里溜。我没撞见过女鬼。李家院子东面,是明朝留下来的一些建筑,蛮老了,喊不出名字。往上走,是东风街。十四中,大礼堂,都在这。大礼堂旁立着一座孔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化馆借此办公。孔夫子的塑像保存完好。到了六十年代末,竟拆掉了。梅山古城许多建筑,像一缕缕魂魄,莫名飞走了。神仙也找不回它们。
当时拆这些古建筑,据说是为了发展经济。想想,有道理,亦无道理。比方说,为了发展经济,我们能将故宫拆掉吗?梅山城如今高楼林立,几乎找不到巷子,也找不到那些古建筑了。当然,没有这些,孩子们也照常读书,照常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长安、汴京、金陵等古迹遗址。然,祖先留下来的,像梅山古城,本可以不拆,却偏偏全毁了。有许多智者说,那时即便为了发展经济,也应该去河对面发展,如此,老城便原原本本留下来。这是马后炮。
沿着资水茶话往码头那边去(我们习惯了说码头),以前有一家东亚旅社,典型的民国建筑,三层,青砖加木板。走进去,七回八转。我们小时候,那里已做了搬运公司的住宿楼。有食堂,搬运工吃得好。印象最深的一个菜,钵子蒸米粉肉,用木蒸笼蒸出来的。出笼时,肉上飘着一层油,亮光。那种香,如今的米粉肉差了天远。东亚旅社地势高,大门旁是蛮陡的台阶,全是青石板,起码有一百多级,直通河岸。河岸边摆着几条大机船。一条大客轮,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搭乘了一船客,往白溪、琅塘下游去。船上的钵子饭也好吃,尤其那个青辣子炒白溪豆腐,呷到一个人舒服到老皮心里去。现在,码头仅留着慎德堂,唉,不提也罢。
资水茶话两层,走上楼,七拐八弯,楼上竟是另一种味道。七八间屋子,东西南北,开了窗,看宝塔,看三义阁,看南门湾。向东街那些牛肉面馆的香味若隐若现,食欲顿起。鲁夫子当年在酒楼上,此情此景,那位吕先生无非觉得人生一场空。而我们,在这空之外,而体会到了烟火深处的乐趣,比方欲望,欲望之后的宁静。当然,资水茶话里面就有老板自家酿的水酒,去面馆喊碗牛肉面,一盘豆腐,一盘花生,呷得幸福满怀。
向东街是梅山城最后一丝念想,它的存在,倒不仅仅是一种古朴,或当今人常念叨的乡愁。实际上,它就是过去烟火人间的印迹,如此美丽地延伸至现在。(曾晨辉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