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

　　老狐狸是科室副主任老胡的绰号，我们脑二科有三个副主任，老胡排在第三，而年纪最大，他是省城医学院毕业的老牌本科生，却一直没有读研、读博。在医学界，没有读博简直没有什么前途。老胡总说，嗤，要我读博?我当博导还差不多。

　　因此老胡的职务和职称都没有混上去，到了快过了提拔的年限，因为他毕竟对院里贡献很大，所以院里才象征性地给了他一个科室副主任，至于他的职称，副主任医师已经评上将近二十年了。

　　科主任林主任的年龄其实和老胡差不多大，但老胡一直叫他小林，因为林主任当初来院里的时候是老胡带的他，严格上说，老胡是林主任的师父，但林主任却叫他老胡，从来没有把老胡当师父看。林主任有时候在专家室上班，遇上了疑难还是要征求老胡的意见，老胡就嘲笑他是砖家，林主任并不在意，说，我是砖家，你就是烧砖师傅。

　　老胡的妻子是农村妇女，是他初中班主任的女儿，老胡小时候家里很穷，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女儿和他一个班，当时候，初中毕业可以考中专，老胡成绩很好，考上了中专就算是端上了铁饭碗，但老胡有志向，不想考中专，想读高中考大学，于是就对班主任的女儿说，如果他考上了大学就娶她，于是，班主任就资助他读了高中大学。

　　这段轶事是林主任讲出来的，从那时起，老胡就得了老狐狸这个外号。但据老胡的说法是，因为成绩好，班主任的女儿喜欢他，和他谈恋爱，班主任知道后，就要求他读高中考大学，不然就不能和他女儿继续好，这样老胡才读的高中。

　　我见过老胡的妻子一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保养得很好，显然在农村并没有受过多少苦，老胡的女儿成绩也并不好，后来读了护理，现在也在院里上班，老胡为此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老胡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很刻苦，有一位女同学喜欢他，而且那位女同学在毕业后跟着他回到了这个小县城，但老胡一直没有同意与那位女同学交往，最终还是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至于那位女同学，应该也是在本县的某所医院上班，甚至有可能与老胡在同一所医院，但到底是谁，有很多种猜测。其实，这是很容易打听出来的，因为那时候这样一所很有名气的医学院毕业生来到小县城医院工作的人毕竟很少。

　　有人曾指点我看老胡的女儿，护士们都戴着口罩，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看过之后就忘记了，只记得老胡的女儿身态窈窕，应该也是个漂亮的姑娘，于是每次看到漂亮的女护士，我就疑心是老胡的女儿。

　　林主任常和老胡谈他的女儿，林主任总是说，老胡，你的小狐狸工作情况怎样。老胡就说，很好，你莫不要提拔她当护士长?林主任说，我没有那个能力，你叫莫院长提拔提拔一下吧。

　　老胡就白他一眼，那你问个屁，亏了小狐狸还叫你林叔叔。

　　莫院长是我们院里的第一副院长，管业务，人很严肃，人称冷美人，那是真的冷，没见过她有过笑脸。我们这些普通医务人员不怵院长书记，就怵这个莫院长，这个莫院长有过短暂婚姻，儿子现在德国工作，据说是个很有前途的年青外科专家，已经在权威刊物上发表了不少医学论文。

　　莫院长很少到我们科室来，我只见过莫院长一面，那还是我硕士生毕业后，到这个医院来应聘，是莫院长担任面试组的组长，当时候参加应试的人有好几个，要淘汰一个，我有些紧张，没有发挥好，觉得没戏，但第二天，就接到了就职的通知。

　　随后，就到了老胡的科室。

　　老胡的医术是全院有名的，相传他有一本“本经”，就是所谓的秘笈，锁在抽屉里，没人见过，包括林主任。

　　老胡上班是很自由的，没有事不会来科室，来了以后，首先是泡一杯茶，他的茶杯很是硕大，一杯茶喝一整天。他还有一个习惯，中午的时候要喝一杯咖啡，是速溶咖啡，他喝咖啡也有特点，用一个大杯子，一包速溶咖啡倒在里面，满满一杯，起码一斤开水灌进去，颜色浑浊，看上去像一杯不干净的泥水。

　　老胡没有其他爱好，诸如打牌、聚会、登山、钓鱼，他一概不参加，不知道他大把的业余时间用来做什么。

　　我在院里工作了几年以后，有了一个到省城大医院的进修指标，但同时，我们科室的一个副主任调到了其他科室担任主任，院里有意提拔年轻人上去，而我是领导属意的人选，但如果要去进修，那就必须放弃晋升副主任的机会。

　　老胡代表科室领导找我谈话，要我二者选其一，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进修。老胡说，不会后悔?我说，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还是提升业务水平要紧些，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其实，即使没有进修的机会，我也不稀罕去当这个副主任。

　　老胡笑着说，幼稚。

　　做好决定的第二天，老林也来找我，我以为还是问我选择进修还是担任副主任的事，没想，林主任却是为了另外的事，他想给我做媒。

　　林主任除了当这个科主任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给人做媒，他手里有不少资源，未婚的医生护士太多了，加上主任职务的加持，据说已经做成了好几对。

　　对于爱情我当然也有过幻想，我家境不太好，人也长得不帅气，在大学时曾暗恋过一位女生，但是最终还是不敢表白，因此常用“栽好梧桐树，引得金凤凰”之类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林主任说的也是我们医院的一个姓刘的护士，在林主任的安排下，我和那个姓刘的女孩子见了面，很漂亮，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想，我们同在一个医院，见过面也是可能的。

　　因为女孩子很漂亮，看样子家境也并不错，我便有些自惭形秽，心想，这个林主任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我们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林主任介绍了彼此后，就笑哈哈地走了，我愈加局促不安，倒是刘护士很大方，和我不紧不慢地聊天。

　　我认为这是刘护士在给我面子，我想反正没戏，不如洒脱一点，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喝完咖啡，我想赶紧开溜，于是装模作样地看一眼手机，很礼貌地说科里要值班，起身要离开。

　　没想到刘护士却主动说，不加个微信吗?我想，加个微信也不说明什么，于是互加了微信。

　　回到家，刘护士就发来了微信，说，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赶紧回，很好，想了一下，又加上一个，太好。刘护士给我发了一个笑脸和一个哭脸，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上班，林主任来找我，对我说女孩子对我很满意，他叫我主动点。我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方面让这么好的女孩子看上了。

　　在省城进修的日子里，刘护士几次利用休假的机会来看我，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开了心扉，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而不知怎么，我们科室里上上下下的医护人员，居然都知道了我在谈恋爱了。

　　进修完成后回到医院，本来以为可以和女友相聚的时间多些，没想我成了科室的顶梁柱，还要带实习生，更加忙碌，只有偶尔和她在周末聚一下，也不过是吃一顿晚饭，有时候好不容易有点空闲，结果她的父母有事外出，因此见家长的的约定也一再推迟。

　　这时候，我们科里来了一个脑瘤患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经过会诊之后，我们制定两种方案，一种是开刀，一种是微创，我建议采用微创手术，一来这个肿瘤是良性的，且体积不大，二来，也是我认为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孩子还年轻，如果动大手术，势必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会影响女孩今后的生活。

　　第一种方案较为保险，成功率较大，我们医院有成熟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第二种方案虽然不会给病人带来危险，但是在我们这样的县城小医院还是缺乏临床经验的，一旦没有成功，只好进行第二次手术，给病人和家属带来痛苦和经济上的困难。

　　我在进修的时候，几次参与过这类手术，虽然只是充当助手，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相当的把握，于是坚持第二种方案，这与林主任和老胡的意见相左，于是科里便将两种方案上报到了院里。院里最终决定，采取第二种方案，由我主刀。

　　手术从下午3点开始，一切井井有条，一直进行了12个小时，幸亏两个助手得力，将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但是配合非常默契，手术一切顺利，非常成功。

　　手术期间，由于紧张，注意力高度集中，我没觉得辛苦，一出了手术室，我便不由自主地滑倒在地，两个助手也随即瘫倒在地板上。

　　除去层层防疫服，我一看，这两个助手原来一个是老胡，一个是林主任，两老头累得够呛。

　　林主任给我放了三天假，特意交代我去拜见刘护士家父母，将近三年了，还不去见家长实在说不过去。我不知道带什么礼物为好，便请教林主任，林主任说，他们早就收到你的礼物了，你什么也不要带，哦，带点咖啡就行了，不要带好的。

　　紧锣密鼓准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我与女朋友见面，她开车，结果一直往乡下开，我奇怪，你家不是住在城里吗。女友说，我父母临时有事又外出了，我干脆带你到乡下去见他们。

　　车子开进了一个农村小院，是一座老式的房子，房子上还挂着一个显眼的招牌，上书“农家书屋”，我们走进去，里头有一个老头戴着老花镜在看书，女友叫了一声外公，老人眯眼笑起来。

　　农家小院旁边是一座学校，是小学初中都有的，在农村算是一所大一点的学校了，外公说，现在是在上课，等下了课就有学生来看书的。外公的耳朵有点背，但是他知道我们的来意，朝学校指了指，意思是女友的父母在学校里。

　　在学校里，我见到了女友的父母，原来竟然是老胡夫妇。他们是因为接到学校校长的电话，说是有一个学生生了病，他们急忙赶来检查的。

　　原来，老胡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是在这个学校里充当编外的校医。

　　老胡的妻子在老胡身边安静地坐着，她确实很漂亮，但是我跟她打招呼时，她只是抿着嘴微笑，眼神躲闪。我觉察到了有点不对劲，女友说，她妈妈是在初三那年得了急性脑膜炎，乡下医生没有重视，只以为她是感冒，治了几天，高烧不退，才赶紧送到县城，可是已经耽误了治疗最佳时机，落下了后遗症。

　　我问女友，你为什么姓刘，不跟爸爸姓胡。女友说，我外公姓刘，母亲是独女，我跟母亲姓。

　　见到老胡，我笑着说，现在我怎么称呼你。老胡却比我还局促，说，还是叫我老胡吧，我女儿也是叫我老胡的。

　　女友说，你应聘到医院来的时候，老胡也是面试小组的成员，是他要求录用你的，也是他点名要你到脑二科来的。

　　结婚那天，我只请了科室的医护人员，但是莫院长居然也来了，我妻子叫她莫姨，莫院长少见地很开心，科室的几个小护士窃窃私语，原来莫院长也是会笑的啊。

　　老胡退休的时候，把他的所谓秘笈公布于众，原来是他从医近四十年来的案例分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每一台手术的详细经过，旁边写了自己的心得，有总结，更有反思，对失败之处尤其写得详细，提出了改进的设想。

　　退休了的老胡回到了学校，在“农家书屋”的旁边又挂上了一个招牌，叫做“老胡诊所”。

　　□ 吴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