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辉:骂人也有文化了?
方言写作,由来已久。
前几年,上海一作家出了部长篇小说《繁花》,全用上海方言写成,获得茅盾文学奖。那里面的语言,生动得很,即便其中人物偶尔来一二句骂人的话,也趣味十足。但用上海话骂人,软语系列,也许正适合春暖花开,令人舒舒服服。而《金瓶梅词话》里的人物开口骂人,仿佛麻辣烫,胃口不强的人估计消化不了。比方潘金莲骂武大,一句:“呸,浊才料!”武大在家中之萎鼠便出。
潘金莲这张嘴,以及她骂人的方言,即便单独罗列成书,亦可供民间师法——当然,如今已是文明社会,不出也罢。第二十二回中,她去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寻西门庆,撞见了蕙莲。她无名业火上升,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蕙莲哪敢久呆,一溜烟走了。肉前面,加上一臭字,又加上一贼字,金莲之嘴,恶臭也!
在骂人方面,《红楼梦》中王熙凤那张嘴端的厉害,有几个令人不齿的字是常常一蹦而出。不过,那种骂,如果到了《金瓶梅词话》里,便属清汤淡水了。《金瓶梅词话》里人物一开骂,清水是煮不出来的,有的简直像刀,直接剖开魂魄。蕙祥骂蕙莲,那个痛快,那个生动,当今的街面上大概已成绝版。听听:“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几句骂,就将两人的社会地位,以及蕙莲已紧紧依附在西门庆身上的感觉,全扯出来。
仍旧是那句话,兰陵笑笑生真乃贯穿古今的小说大师。不说别的,仅凭他对市井语言的运用,无人匹敌。小说是世俗的艺术,我们现在那么多写地域的小说,关乎语言,无法望其《金瓶梅词话》之项背。王小波是反对用方言写作的,他甚至在一篇文章中批评赵树理等人用方言的不合理,说什么这类小说读多了,人就会变得没文化。即便王小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问:赵树理的方言,哪里用得不对了?赵树理小说的语言极棒,又通俗,又好读,读多了,估计还能提升文化。又说到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里面一些骂人的上海方言,读来似乎也无大碍。诸如:瘪三,瞎卵搞,下作,等等,一口气读来,我倒真感到了一种浓烈的上海民间文化,哦,原来那些精致的上海人,也不是生活在大观园里。但《繁花》中方言的感觉,还不及《金瓶梅词话》中来得妥贴。
第二十八回,陈经济因鞋戏金莲,潘金莲一连笑骂陈经济的那几声短命,美妙不可言也。第一声,贼短命!紧接着,怪短命!又接着,好短命!最后来一句,好贼短命!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一对男女的私情,几声短命顿显风情。
《金瓶梅词话》的确是一本写市井集大成的书,各类大小人物,他们的言语一出,身份地位、社会背景皆出。尤其里面各色骂人的话,生动异常,妙趣横生,读来如饮烈酒,好过瘾的。至于文化背景,我敢说,那些方言俗语,是北方大地一代代相传的家常话。无论东西南北,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血肉相连的语言,这是根脉啊!正如沈从文回到湘西,说市井最深处藏着一本书,那里面的语言,大学里的教授是写不出的。
又说到用方言写作的话题。试问,如果当今王朔不是生在北京,而是生下另外一个小地方,来写小说,语言有那般生动有趣么?我们那时都把王朔的文学叫痞子文学,然而,通过这几十年才感到,他的语言,是纯正的京腔,即便调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小说的语言透出北京人的文化、生活状态,俗是大俗了,但大俗即大雅呢。我猜想兰陵笑笑生当时写《金瓶梅词话》,起初也许考虑过用文言,但一想到自己的小说是要在市井里流传的,所以就用了最通俗的方言。你敢说他写出的不是文化吗?如果硬要用现代的文体写作扯到《金瓶梅词话》上面去,毫无疑问,做为小说,它是那个时候最先锋的文体了。
也许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学习《金瓶梅词话》时,除了结构、故事等,语言方面占了相当的比重。尤其是那些主子骂奴才的对话,我觉得《红楼梦》简直有移花接木之神奇。比方《金瓶梅词话》中主子骂奴才,常用的一句:贼囚根子!这已经把身份一下就分开了。此乃骨子里的鄙视啊!所以当《红楼梦》里林黛玉厌恶刘佬佬,一句“母蝗虫”,说句实话,我从此就很有些厌恶林黛玉了。她的嘴与潘金莲的嘴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当潘金莲一句“怪小肉儿”冒出时,那小说的妙趣横生,究竟与文化挨上了多少边?
曾晨辉,男,湖南实力派作家之一,新化县作协副主席。其散文《春江花月夜》被选为2007年上海市春季高考现代文阅读试题,另有散文多篇被《初中生》以及《名苑经典美文》作为名家、赏析美文专题推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市井散记》、散文集《缺书年代》《思乡者语》。